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尚龙小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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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站起来说,看看。于是我们一层层看过来。走到三楼露台上,我看看南边,是壮观的开发区,一幢幢安置房和厂房拔地而起,巨大的脚手架像一只只指挥棒那样主导着本地的旋律。看看北面,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村庄,但村子也在缓慢变化,变高,变旧,从匮乏的漆黑变成空洞的苍白,房屋和房屋之间的树木让一切柔和了很多。还是村子,还是我们当年出没的地方。陈尚龙家横跨拆迁和不拆迁的界线,即是开发区的尽头,也是残存的村庄的尽头。西面是丘陵和长江,东边是丘陵,随后就是高速,不知道在高速公路上能不能看到陈尚龙家这一景观。

“你准备带什么到顾主任家?”

“什么都不带,不能害人。”

“那你怎么办事?”

陈尚龙笑笑说:“这个。”他掏出一个信封让我捏一下。卡,很厚。陈尚龙说的什么都不带是指茶、烟、酒、补品、玉石、字画之类的实物。我对陈尚龙说:“你其实可以做这个生意。”

“什么生意?”

“帮人送礼。帮人打听送什么好,帮人送过去,帮人盯着效果,最后收钱。”

陈尚龙低头没说话,往楼下走,我们再度钻进宽大的越野车,朝开发区人工湖边上的湖景佳苑开去。因为要去拜访大人物,车子似乎低调了许多。我闭着眼睛,又要睡着了。

很快,我们停下,陈尚龙一挥手,两辆车掉头,不见了。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小区里,在午后灼热的阳光底下朝小区深处走去。陈尚龙说:“最恨这种大得没边的小区,出一次门都很麻烦。”

“那是因为你没开车到楼下,就算骑个助力车也不觉得多麻烦了。”

陈尚龙说:“你说的代人送礼,我觉得不行。这里是熟人社会,送礼的收礼的都熟悉,不需要我做中介。外地来这里的,需要中介,但这些人一般都没什么钱,我能落多少。”

“你可以当成第二或者第三副业来做。你不也是外地过来的,你最知道该怎么帮助外来的人早点办成事。”陈尚龙不再说了。我补充一句,“这个问题有点儿复杂,搞得跟同乡会、驻京办一样。”

开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,和我们十年前一样,傻,又自命不凡。陈尚龙说:“顾伟前,你老头子呢?”

“临时出去了,他让我跟你打个招呼。”

看来顾主任没有对儿子交代让陈尚龙直接走人,还是留下礼物再走。顾伟前打开门让我们进去,很凉爽,简直犹如冰窟一样。昏暗的客厅里电视屏幕闪烁着,特别刺眼,一个姑娘背对着我们在看电视。

顾伟前说:“坐,陈尚龙,别客气。”看看我说,“这位是?”

“我表哥牛山,也是仙人矶的,你不认识,你老头子认识他跟他爸爸。”陈尚龙说着在餐桌边坐了下来,我坐在他旁边,沙发上的姑娘站起来,扭着身子看着我们,而顾伟前站着,似乎马上就要把我们送走了。

我看到桌上有烟缸,点根烟抽了起来。陈尚龙连忙拿根烟给顾伟前递过去,顾伟前看了一眼那姑娘,点着烟,也坐了下来。于是我们三个开始抽烟,但不说话。那个姑娘再次背对我们,拿着遥控器换台,电视屏幕开始快速闪烁。

陈尚龙说:“我们打牌吧!”

桌子上散着一副扑克,好像刚刚打完。顾伟前走到姑娘面前说:“小叶,打牌呀?”小叶看了一眼,说了句什么,继续摆弄遥控器。顾伟前说:“打牌,三缺一呀!”小叶站起来,走过来,坐下,对陈尚龙说:“抽根烟。”

我们坐好,顾伟前拿出了四瓶冰冻矿泉水。我问顾伟前:“这位是你什么人?”顾伟前脸一红说:“是我同学,叫叶芳芳。”陈尚龙开始解释怎么打,输赢怎么算,钱怎么算。我看了眼叶芳芳,她也有点儿吃惊地看着我,显然我们没有想到会赌钱,但我们都没说什么。

时间慢慢过去,陈尚龙和我先赢后输,顾伟前、叶芳芳赢了好几百块。很快,四个人抽掉了三包烟,客厅里的气味有点儿浓得化不开。我掏出第二包烟,陈尚龙拿出三包烟,给他们一人一包,顾伟前站起来,把窗帘拉开,推开窗户透透气。他有点儿紧张地说:“晚上我妈妈回来肯定要骂我,她最恨烟味。”

陈尚龙说:“那你们不是经常在这里抽烟打牌吗?有时候麻将一打就是一夜。”

“现在少多了。”顾伟前说。我看看他们,他们很熟悉,顾伟前有点儿畏惧陈尚龙,除了小他十来岁,还有一种外来的畏惧。

叶芳芳说:“点根蜡烛就没味道了。”

从狭窄的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光线在我眼前晃悠,我有点儿睁不开眼睛。但让我一个多小时始终不敢直视的是叶芳芳,她极其健康阳光,用饱满、修长、丰满、圆润、线条分明、生动等之类的词都可以形容她,不算漂亮,但活力逼人。只是她懒洋洋的,似乎对眼前的一切不情不愿。她和陈尚龙应该也是初次见面。也就是说,我和陈尚龙处于同一起跑线,相比之下,她似乎更愿意和我搭讪,不时伸手抽我的烟。我抽万宝路,遥远的一种烟,陈尚龙抽软中华,基层社会的品质保证。

五点左右,顾主任推门进来,脸色阴森,符合干部形象。他看了我们几眼就进了房间里,喊一声,“顾伟前你过来一下”。我们互相看着,没说什么。我已经敢于盯着叶芳芳看了,只要她不看着我。

一会儿,陈尚龙说,我也进去一下。目送他进了房间,我收回目光,和叶芳芳相遇。我问她是哪里人,和顾伟前谈多久了。叶芳芳说:“苏州人,在这里一家钢铁厂里上班,工程师,不是顾伟前同学,但确实是校友,大他三岁。”

我说:“哦。”

“一年前到这里,到了才认识顾伟前,然后顾伟前就追我。”

“追到没有?”我问。她看看我,愤愤不平地说:“他要不是顾主任儿子,说不定追到了,他总是说他爸爸怎么怎么的,自己打算怎么怎么的。我说,那就等你当了老板兼书记我再跟你同居吧!”

我松了一口气,随即说了一句傻话:“我也没有女朋友。”

叶芳芳站起来进了洗手间,轻微的水流声传出来,在昏暗寂静的客厅里回荡,陈尚龙他们三个人在一起,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,我也只是坐着,似乎我此刻身在采石矶,大江边,看着李白当年醉酒捞月沉江的水面出神。光天化日之下的寂静无声也是一种景致,不比水天一色的长江逊色。我打量着这个巨大的客厅,我坐的位置应该是餐厅,一道顶天立地的储物架隔出了客厅,目光穿过空荡荡的储物架,可以看到电视机、茶几,以及刚才叶芳芳陷在其中的一圈沙发。客厅的窗户一样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,不知道这是家庭主妇的习惯还是官员的习惯。

张少阳给我打电话,问我怎么没有去采石矶。我跟他简要回顾了爆胎历程,然后说:“遇到老同学陈尚龙了,几年前他去了深圳,现在回来了。他刚回来时给我打过电话,当时我又出差在外地,一直想着见见他,这次居然遇到了。”

我对张少阳说:“回去我得谢谢你邀请我去采石矶,不然遇不到陈尚龙,去不去采石矶我无所谓。”他在那边哈哈大笑。叶芳芳回来,靠着椅子抽烟,看着我说起陈尚龙。等我通话结束,她问我:“陈尚龙是做生意的是吧?”

我不愿意对不熟悉的人,比如叶芳芳,多谈陈尚龙,用鼻子“嗯”了一声算是回答。看看时间,已经五点半,外面依然天光大亮,但他们几个已经说了半个小时了。

陈尚龙从房间里出来,大嚷着把我介绍给顾主任。我认识顾主任,他也认识我父亲,记得我。所以顾主任的话题就是:“你们变化太大了,一点儿都不认识了,走在路上肯定认不出来。”我说:“顾主任客气了,都是一代代的人,飞快,顾伟前我刚才看着就觉得从来没见过,其实以前也在一起玩过。”

顾伟前说:“我记得,不过那个时候太小了。”

叶芳芳有种外来人的感觉,这种感觉陈尚龙体会了十多年,他安慰似的说:“叶工我们收拾一下,马上出去吃饭,吃全鱼宴。”

叶芳芳拒绝了,顾伟前把她拽进房间,两个人说了好半天。顾主任不耐烦地说:“我们先走,他们自己有车。”在走出大门的那一瞬间,我依稀听到了最里面房间的吵架声。看来叶芳芳对这个下午以及晚上的安排不甚满意。

我和顾主任坐在越野车的后座,我已经称他为顾叔叔。顾叔叔间歇性地问我现状,我一一回答,无非出版和传媒、网络和时代、内容和数据、客户和服务之类。一个不留神,顾主任谈到了杜甫,陈尚龙最畏惧的一部分。顾主任说:“你们既然搞主流价值出版物,杜甫不能不谈哪,杜甫写得好,而且他毫不掩饰他忠君爱国爱人民的思想,一点不掩饰,不作清高,也不颓废,忠君就是忠君,爱国更是大声疾呼。我们不可能要求杜甫有革命思维、全球化眼光,他的忠君爱国,就是最为典型和崇高的核心价值观,就是那个时代最珍贵的核心价值观嘛!”

我默默听着,把手机屏幕侧过来,搜索,随后冒出一句:“是呀,‘云白山青万余里,愁看直北是长安’。长安就是杜甫的核心价值,他写得明明白白、坦坦荡荡。”

顾主任有点激动地说:“对,长安就是杜甫的故土家园,更是他的渴望。”

“像北京是现在全国官员的圣殿一样。”

顾主任愣了一下,哈哈大笑说:“我对北京没有兴趣,能去市区我也不去,我就在这里,这里是我的归宿。”

我连忙说:“所有杜甫的诗句里,我觉得最震撼的是这一句,‘野旷天清无战声,四万义军同日死’,胜过千言万语。”

这句不是临时搜索的,我一直记得。顾主任沉默片刻,又抖擞着说:“所以,要是我来写,我就要写一部杜甫核心价值十论,一是他的儒学渊源;二是他的官宦背景;三是他的公仆之心;四是他立功立言的壮志;五是他的感恩之心;六是他的孤绝果敢,洁身自好;七是他坚定不移,不惜身,遇到挫折不走歪路邪路;八是他老而弥坚,越发执着;九是他对汉语言的伟大继承和发扬;十是他和同代人的友谊。”

陈尚龙在前面连声鼓掌,扭头喊道:“顾主任,你一定得把这十论写下来,让牛山给出一本精装本,钱我来出,我们要让好东西流传人间。”

顾主任苦笑着说:“小陈哪,你觉得我有时间写吗?我官不大,事情多到什么程度你不是不知道,我能抽空想想就很过瘾了。”

“你官也不小啊,能直接去北京汇报工作,怎么会小?”陈尚龙呼喊。

我感觉插不上话,我觉得杜甫还有一个优异的品质顾主任没有说到,就是杜甫对民间疾苦的关注超出了一般人所具备的来去匆匆的同情,是感同身受和推己及人,甚至有种代为受苦的情怀。杜甫的内心真的很变态。

我对顾主任说:“顾叔叔,我一直想着一个小问题,就是史上最厉害的求职信其实是杜甫写的,就是那一句‘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’。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就是一封求职信,毛遂自荐。”

顾主任笑眯眯地听着,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我说的段子有趣,还是回味陈尚龙关于他的官不小的话。总之他在笑,这就好。

叶芳芳和顾伟前都没有出现,我很失望。更为失望的是面对几个顾主任的部下,清一色的官吏,操着我熟悉的方言,说着谁升谁降谁被抓之类。陈尚龙一副做东的架势,跑前跑后的,但饭局开始后,顾主任成了东道主,我成了他的贵客,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。我反复解释:“都是自己人,不是客,能和叔叔伯伯们坐下来喝顿酒,尤其是顾主任,是我的福气。”

我对这个饭局毫无兴趣,但不能显露半点,不能让陈尚龙为难,更不能让这些从小就见过我的长辈认为我有这样那样的问题。于是我硬着头皮说话,接受询问,反复解答,还不断谈到杜甫。顾主任有一个本事,能把几乎所有的事和杜甫联系起来。眼前临江的包间,让他想到了杜甫。喝酒更是可以扯到杜甫。我以为头顶上亮得刺眼的灯泡和杜甫无关,但顾主任说,杜甫那个年代如果有这么亮的灯,他大概可以多写一倍的诗出来,他总是醉醺醺的,再加上灯光摇曳昏暗,那就只能继续喝酒,酒入愁肠,一口三叹。

三个中年人景仰地看着顾主任,我觉得他们此刻并不是出于对上级和权力的崇敬,而是真的对诗和语言有了感觉。这是我一直坚信的事,那就是,诗应该是所有人的权利。借着酒劲,我把这话对他们说了出来,随后说:“来,我们他妈的敬杜甫杜老师一杯。”

顾主任哈哈大笑,端起酒壶说:“要敬就他妈的敬一大壶。”

这是一个开头,接下来就是一壶壶地喝白酒,虽然每次只倒四分之一壶,但总是确保比小杯多出很多。我要吐,陈尚龙拽着我走出包间,站在走廊上,指着下面黑漆漆的水面说:“直接吐吧,正好喂鱼。”

“这是你的鱼塘?”我问他,刚才一路过来我被杜甫搅和得晕头转向,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。何况,陈尚龙的鱼塘占地确实太大了,目测无边。

“我在江面上围了一道埂,我们就在长江上面,后面是我的鱼塘,江水养殖嘛!”

“我吐了鱼会不会醉?”

“那你得吐多少?”

说话间我吐了,仿佛刚刚吃下去的一条条鱼从我嗓子里跳出来,欢快地奔向长江,直奔大海而去。它们原本来自江河湖海,现在回到水里,只是在我嘴里走了一遭。

我刚吐完,一个人从黑暗中走过来,递给我一瓶冰水,我漱口,吐掉,喝一两口,再漱口,冰水真的是呕吐之后的无上安慰。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,不过七点半,天刚刚全黑,却又似乎黑了很久。我给父亲发了一个消息,告诉他我在老家跟陈尚龙吃饭,明天再回去。我补充一句,遇到了顾主任。父亲没有回复。自从中风之后,我把父母接到城里,以期有个照顾,我还希望父母在身边可以对我形成约束,不然我行踪不定,哪天倒在某地,不会有人知道。比如在这个水面如同锈迹丛生的江边,一头栽下去那就音讯全无了。想到这,我赶紧往回走,一个人跟我撞了下肩膀,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:“吐好啦?”

我说:“好了,你来呀!”

他说:“我来……哇……”这家伙吐得孔武有力,毫不留情。

10

饭局没有持续很久,他们吃喝一顿,个别人吐了,再继续吃喝,随后去打麻将。我被陈尚龙安排到江对面的无名小洲上过夜。这个小洲在我们的童年里印象深刻,它生产芦苇,每年春夏之交,几个村子的人划船过去打芦苇,回来后编织成席子,卖给砖瓦厂用于遮盖砖头土胚。我在几个亲戚家看过堆积如山的芦苇,看过专门为编织席子购置的织机。但我从来没有到小洲上去过,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去,这么想的时候已经身在洲上了。

陪我的是刚才一起吃饭的某位叔叔的儿子,他自我介绍说叫皮雷。我说:“你怎么取了个老外的名字?”他羞涩地笑笑,介绍说:“这里以前是荒地,江南江北的人都到这里来放羊、打芦苇,现在陈大哥把这里买下来了,要建一个豪华江上度假村。”

“那发大水怎么办?每次都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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