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抚被问得哑口无言,低眉敛目,沉思片刻,先对屠毅说:“你且下去,唤一位女官来,将门外宫女带走处置,赐司梅一段白绫。”
再起身走下阶陛,向应承安一揖,道:“谨受教。”
应承安坐着受了礼,向宿抚一颔首。
依屠毅的见识,应承安既已亡国,定是因他有所过错,宿抚代天起兵伐之,当然独他训斥不得,但宿抚吩咐他去做事,只好吞回话音,一躬身退出去,单手提着那宫女去寻了女官。
“难得一心尽忠之臣,”应承安说,“可惜随子和入了京。”
宿抚望了他一眼,意味深长道:“把宫禁交于殷桓一人手,朕怕是难以安眠。”
他并非单独指殷桓前朝降臣的身份,而是意在试探应承安是否与他还有联络。
应承安不动声色道:“将我置于卧榻之侧,陛下便能安眠了?”
他翻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游记,把昨日那份奏折取出往宿抚手中一递,又揶揄道:“今日奏折高几尺?”
宿抚闻声不禁回头看向书桌,桌边摆满装了奏折的竹篮,桌上也堆了不少,因为摆得太高,看起来摇摇欲坠,他被噎了一下,拎着应承安塞给他的奏本愤愤地走回去,在上面批了个“先议章程再讨钱”。
徐峥带着宿抚的吩咐回内阁办公不到一个时辰,次辅杨砚之与礼部尚书卢天禄联袂求见。
宿抚毫无预兆地将封给应承安的怀义侯改为怀义王,徐峥心中有亏不敢直言进谏,这两位重臣毫不在意,直言不当更侯爵为王爵,又仔细商讨应给应承安之仪,全然不顾他就坐在一边旁听。
卢天禄见宿抚不答,干脆转而逼问应承安:“永光帝素有知礼守义之名,此诏有违礼法,为何不劝?为何不拒?”
还未有人当面以年号称应承安,亡国君从游记上抬起头,神色沉肃,眸中生怒。
卢氏与诸氏同为渝津世家,卢氏先投宿抚,随他谋害诸氏,又殷勤供给钱粮,算半个追随宿抚谋逆的从龙之臣,卢天禄修《礼记》,有大儒之名,宿抚投桃报李,把他提拔做礼部尚书。
此人最擅尊卑嫡庶之论,应承安生怒,他更怒,正要引微言大义呵斥,杨砚之开口打断道:“礼部慎言,莫要御前失仪。”
应承安原本靠窗侧坐着读书,两人争执时并不出言,卢天禄大步踏过来堵在他眼前出言不逊时才稍稍转身,仔细端详了他一下,目光越过他对宿抚道:“今日来看,无需三年,两年足矣。”
先前宿抚数度折辱应承安,想令他改弦更张,虽未成事,却着实令他温驯了一阵,不说那讥讽刺耳之言。
只是当时听来满肚子恼火,今日听来便只剩无奈,却还要虚心请教道:“为何?”
应承安的目光从卢天禄和杨砚之身上扫过,卢天禄昂首挺胸,杨砚之却不肯与他对视,满面羞色地低下头。
应承安道:“其人窃勾,以窃国者自居。”
论窃国者,唯宿抚一人,诛心之言无过于此。
卢天禄慌忙跪地辩解,未出两句又大谈礼义,由应承安的封爵引到以礼义治国,听得宿抚头疼。
“卢尚书既然如此好大喜功,今秋抡才之典必出变故,”应承安含笑道,“陛下可敢与我一赌?”
卢天禄还有无数大言,杨砚之察言观色,硬是把他拽起来拖了出去,一面连连告罪。
宿抚摆了下手示意与他无关,应承安却说:“摊丁入亩之法是全我志向,请次辅尽力而为。”
杨砚之脚步停顿,眼中精光闪烁,片刻后好似明白了什么,俯身向宿抚一拜告退,退到门口又向应承安一揖。
宿抚自听到应承安说“抡才之典必出变故”就满面严肃,待到两人退出,问道:“承安何出此言?”
应承安向宿抚一伸手:“我向陛下讨了三个人,投桃报李,答了三问,这第四问,我要换一句肺腑之言与你。”
他被卢天禄激怒,但此事由宿抚而起,因此直寻罪魁祸首,当下改换神色,一字一顿道:“我将子和引为知己,推心置腹,子和视我为何?如君主,非友;如仇寇,非君;如佞宠,非臣。血仇在前,你与我论情爱……”
应承安说:“吾耻与尔同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