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抚很少回忆这句话。
这是他背叛应承安的明证,是再怎样用功绩粉饰史页也无法抹除的罪过,它和过去那些并肩同游、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,都是他畏惧回想的。
但是只要假做它们不存在,他就能说服自己随心所欲地,不顾人伦地对待应承安,而不至于时刻被愧疚懊恼所误。
他爱极了掌控应承安的一举一动和七情六欲的感觉,他曾为此快活不已,自以为大权在握,便志满得意,任性妄为,不听谏言,直至将应承安摧折欲死,也不敢松口承认。
不承认有情,不承认过失。他身为帝王,不可有私情。
宿抚低头看着被打碎的酒坛,美酒淌了满地,被摆在地上的火炉蒸腾出浓郁的酒气,叫人不饮自醉,痛而泪下。
他站在碎裂的酒坛边,默然良久,抬手擦去面上水痕,抬步走出门去,捡起了落在雪上的山阿剑。
剑刃上的血迹已经被寒风冻住,应承安无声无息地侧卧着,身上的黑羊大裘覆了一层冰霜,手掌从袖中滑出,看上去是和雪相近的苍白,犹如一碰就会碎裂开的冰晶。
不知何时院中只剩下宿抚与“刺客”的尸首,越梅臣和他的亲卫们不知所踪。
雪地上刺目的鲜红让宿抚哽咽难言,他半跪下去,近乎颤抖地触碰应承安的脸颊,然而手指尚未接触到,就慌张地收了回去。
他不敢……
不敢惊扰应承安。
宿抚抓着山阿剑跪在雪地中,他身上仍旧穿着繁杂华丽的冕旒,看上去比应承安更像一言九鼎的君王。
但片刻后他逃避地把剑架在了脖颈上。
然而宿抚还未动手,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,肢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雪地中,他再度向下陷落,当能睁开眼时,又回到了最初躺在将军府的窄榻上动弹不得的时候。
宿抚对刚才那一幕心有余悸,他把自己禁锢住了,不能活动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“刺客”推门而入。
“刺客”还是一身黑羊大裘,裹挟着风雪的气息,走近时身上夹杂的寒气惊醒了床上人。
“宿抚”睁开眼睛,对上应承安的视线。
应承安眼中含笑,见宿抚睁眼,唇边也带上了笑意。
“边疆十数年没有如此安定了,太平在望,盛世待览,”他欣喜地说,“故我来与子和同饮。”
宿抚就与他共饮。
他心中仍旧愧疚不安,便先举了杯,仰头一饮而尽。
不曾想酒中掺了砒霜。
宿抚腹中传来刀割一样的疼痛,四肢痉挛,难以呼吸,但他仍是等到张口吐出鲜血的那一刹那才意识到是应承安要杀他。
应承安要杀他……
宿抚伏在床边,手中的铜酒樽被生生捏得变形,樽上的雕饰刺破了皮肉,留下凹陷的染血指痕。
他喃喃道:“承安杀我……”
这是在补骨脂勾勒的幻境中,他自以为这句是心中所想,无声无息,无人知觉,却不知幻象外能听闻此声,还将应承安吓了一跳,从昏沉中醒了过来。
宿抚勉强睁着眼望着幻象中的应承安,他的旧时君主与知己向他浅浅一笑,声色转冷,叹息道:“可我不杀子和,子和就要我做阶下囚,床上客啊。”
宿抚倒在床边,看着应承安的衣袍消失在视线中。
他再度在天旋地转中沉入了威靖关的将军府中,应承安推门而入。
这回宿抚婉拒了应承安带来的美酒,他说:“边疆虽定,内患犹在,臣尚未与陛下全太平,不敢居功饮美酒。”
应承安闻言也不劝他,低头拍开封在坛口的泥,开始自斟自饮。
宿抚犹疑了一下,以为这一回酒中无毒,便想要放软语调,另寻因由与他共饮。
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,应承安已然口鼻溢血,倾身伏倒在了床边,他呛咳着抬头看向坐在床上的宿抚,眼中显出些微笑意:“子和与我心生嫌隙,便早晚要我性命。子和欲代朕掌天下,不能担弑君之名,朕……朕不劳子和动手。”
他呕出半口殷红的血,毫不在意地抬手抹去,艰难地直起身,与他对视片刻,立足不稳地向前扑去。
宿抚下意识地抬手扶住了他,应承安在他怀中断了气。